无产阶级文学理论方面的书翻成中文的我已经看见约十种了,专门宣传这种东西的杂志,我也看了两三种。我是想尽我的力量去懂他们的意思,但是不幸的很,没有一本这类的书能被我看得懂。内容深奥,也许是;那么便是我的学力不够。但是这一类宣传的书,如卢那卡尔斯基,蒲力汗诺夫,波格达诺夫之类,最使我感到困难的是文字。其文法之艰涩,句法之繁复,简直读起来比读天书还难。宣传无产文学理论的书而竟这样的令人难懂,恐怕连宣传品的资格都还欠缺,现在还没有一个中国人,用中国人所能看得懂的文字,写一篇文章告诉我们无产文学的理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现在批评所谓无产文学理论,也只能根据我所能了解的一点点的材料而已。
假定真有所谓“无产阶级的文学”这样一种东西,我们觉得这样的文学一定要有三个条件:
(一)这种文学的题材应该以无产阶级的生活为主体,表现无产阶级的情感思想,描写无产阶级的生活的实况,赞颂无产阶级的伟大。
(二)这种文学的作者一定是属于无产阶级或是极端同情于无产阶级的人。
(三)这种文学不是为少数人(有资产的少数人,受过高等教育的少数人)看的,而是为大多数的劳工劳农及所谓无产阶级的人看的。
假如这三个条件拟得不错,我们还要追加上一个附带条件,上列三点必须同时具备才能成为无产文学,缺一而不可的。但是我们立刻就可发现这种理论的错误。错误在哪里?错误在把阶级的束缚加在文学上面。错误在把文学当做阶级斗争的工具而否认其本身的价值。
文学的国土是最宽泛的,在根本上和在理论上没有国界,更没有阶级的界限。一个资本家和一个劳动者,他们的不同的地方是有的,遗传不同,教育不同,经济的环境不同,因之生活状态也不同,但是他们还有同的地方。他们的人性并没有两样,他们都感到生老病死的无常,他们都有爱的要求,他们都有怜悯与恐怖的情绪,他们都有伦常的观念,他们都企求身心的愉快。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本的人性的艺术。无产阶级的生活的苦痛固然值得描写,但是这苦痛如其真是深刻的必定不是属于一阶级的。人生现象有许多方面都是超于阶级的。例如,恋爱(我说的是恋爱的本身,不是恋爱的方式)的表现,可有阶级的分别吗?例如,歌咏山水花草的美丽,可有阶级的分别吗?没有的。如其文学只是生活现象的外表的描写,那么,我们可以承认文学是有阶级性的,我们也可以了解无产文学是有它的理论根据;但是文学不是这样肤浅的东西,文学是从人心中最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如其“烟囱呀!”“汽笛呀!”“机轮呀!”“列宁呀!”便是无产文学,那么无产文学就用不着什么理论,由它自生自灭罢。我以为把文学的题材限于一个阶级的生活现象的范围之内,实在是把文学看得太肤浅太狭隘了。
文学家就是一个比别人感情丰富感觉敏锐想像发达艺术完美的人。他是属于资产阶级或无产阶级,这于他的作品有什么关系?托尔斯泰是出身贵族,但是他对于平民的同情真可说是无限量的,然而他并不主张阶级斗争;许多人奉为神明的马克思,他自己并不是什么无产阶级中的人物;终身穷苦的约翰孙博士,他的志行高洁吐属文雅比贵族还有过无不及。我们估量文学的性质与价值,是只就文学作品本身立论,不能连累到作者的阶级和身份。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对于他的创作自然不能说没有影响,可是谁也不能肯定的讲凡无产阶级文学必定是无产阶级的人才能创作。
文学家创作之后当然希望一般人能够懂他,并且懂的人越多越好。但是,假如一部作品不能为大多数人所能了解,这毛病却不一定是在作品方面,而时常是大多数人自己的鉴赏的能力缺乏。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大多数永远是蠢的永远是与文学无缘的。不过鉴赏力之有无却不与阶级相干,贵族资本家尽有不知文学为何物者,无产的人也尽有赏鉴文学者。创造文学固是天才,鉴赏文学也是天生的一种福气。所以文学的价值决不能以读者数目多寡而定。一般劳工劳农需要娱乐,也许需要少量的艺术的娱乐,例如什么通俗的戏剧、电影、侦探小说之类。为大多数人读的文学必是逢迎群众的,必是俯就的,必是浅薄的;所以我们不该责令文学家来做这种的投机买卖。文学要在理性范围之内自由的创造,要忠于他自己的理想与观察,他所企求的是真,是美,是善。他不管世界上懂他的人是多数还是少数。皇室贵族雇用一班无聊文人来做讴功颂德的诗文,我们觉得讨厌,因为这种文学是虚伪的假造的;但是在无产阶级威胁之下便做对于无产阶级讴功颂德的文学,还不是一样的虚伪讨厌?文学家只知道聚精会神的创作,不能有时候考虑他的读者能有多少。真的文学家并不是人群中的寄生虫,他不能认定贵族资本家是他的主雇,他也不能认定无产阶级是他的主雇。谁能了解他,谁便是他的知音,不拘他是属于哪一阶级。文学是属于全人类的。我们希望人类中能了解文学的越来越多,但是我们不希望文学的质地降低了来俯就大多数的人。
无产文学理论家时常告诉我们,文艺是他们的斗争的“武器”。把文学当做“武器”!这意思很明白,就是说把文学当做宣传品,当做一种阶级斗争的工具。我们不反对任何人利用文学来达到另外的目的,这与文学本身无害的,但是我们不能承认宣传式的文字便是文学。例如,集团的观念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所最宝贵的一件东西,无产阶级的暴动最注重的就是组织,没有组织就没有力量,所以号称无产文学者也就竭力宣传这一点,竭力抑止个人的情绪的表现,竭力的鼓吹整个的阶级的意识。以文学的形式来做宣传的工具当然是再妙没有,但是,我们能承认这是文学吗?即使宣传文字果有文学意味,我们能说宣传作用是文学的主要任务吗?无产文学理论家说文学是武器,这句话虽不合理,却是一句老实话,足以暴露无产文学之根本的没有理论根据。
上海的教授对人讲文学,以为文学当描写永远不变的人性,否则便不久长②。例如英国,莎士比亚和别的一两个人所写的是永久不变的人性,所以至今流传,其余的不这样,就都消灭了云。
这真是所谓“你不说我倒还明白,你越说我越胡涂”了。
英国有许多先前的文章不流传,我想,这是总会有的,但竟没有想到它们的消灭,乃因为不写永久不变的人性。现在既然知道了这一层,却更不解它们既已消灭,现在的教授何从看见,却居然断定它们所写的都不是永久不变的人性了。
只要流传的便是好文学,只要消灭的便是坏文学;抢得天下的便是王,抢不到天下的便是贼。莫非中国式的历史论,也将沟通了中国人的文学论欤?
而且,人性是永久不变的么?
类人猿,类猿人,原人,古人,今人,未来的人,……
如果生物真会进化,人性就不能永久不变。不说类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气,我们大约就很难猜得着的,则我们的脾气,恐怕未来的人也未必会明白。要写永久不变的人性,实在难哪。
譬如出汗罢,我想,似乎于古有之,于今也有,将来一定暂时也还有,该可以算得较为“永久不变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不知道倘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长留世上的文学家,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臭汗好?这问题倘不先行解决,则在将来文学史上的位置,委实是“岌岌乎殆哉”③。
听说,例如英国,那小说,先前是大抵写给太太小姐们看的,其中自然是香汗多;到十九世纪后半,受了俄国文学的影响,就很有些臭汗气了。那一种的命长,现在似乎还在不可知之数。
在中国,从道士听论道,从批评家听谈文,都令人毛孔痉挛,汗不敢出④。然而这也许倒是中国的“永久不变的人性”罢。
二七,一二,二三。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四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五期。
②指梁实秋。他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七、二十八日《晨报副刊》发表的《文学批评辩》一文中说:“物质的状态是变动的,人生的态度是歧异的;但人性的质素是普遍的,文学的品味是固定的。所以伟大的文学作品能禁得起时代和地域的试验。《依里亚德》在今天尚有人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到现在还有人演,因为普遍的人性是一切伟大的作品之基础。”这种超阶级的“人性论”,是他在一九二七年前后数年间所写的文艺批评的根本思想。
③“岌岌乎殆哉”:语出《孟子·万章》:“天下殆哉,岌岌乎!”即危险不安的意思。
④汗不敢出:见《世说新语·言语》:“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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